今天周三，早上10点，我在腾讯视频解说湖人对尼克斯。

前一天我准备这比赛，看尼克斯周一凌晨客场击败快船的录像，看到第四节开局，就看到了这一球。

看，反击，德里克·罗斯！

可是，唰，他一降速，我的心里，也唰的一下。

揉揉眼睛，没错，真的是罗斯。

这个赛季，我在今天之前还没说过尼克斯的比赛，之前也没说过活塞的，所以看罗斯的球很少。他这一个降速、观察、衔接挡拆、行进间妙传，就像他在对快船这一战力整个比赛的缩影。你在数据上看，也是他整个赛季的缩影。

让我们再认识他一遍，雷迪斯安德枕头曼，欢迎沉着，冷静的老后卫罗斯。

那一刻，我想起大概10年前，我记不得具体是哪年了，有一次非正式的场合，我和锡伯杜教练聊天——锡伯杜曾是在火箭手把手教大姚的教练，那时我们常接触。我问锡伯杜，罗斯这么年轻就拿了MVP，他还有哪里可以提升的？锡伯杜说：反击，对方已经三个人退守了，罗斯解决的方式就是一低头，呼，就飞进去了。如果是克里斯·保罗，就会降速、观察，然后在第二拍上选择一个更好的机会。

说这话，十年沉浮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

这十年里，罗斯来过很多次中国，我们在《NBA最前线》节目里有过很多次对谈。我写过我印象最深的片段。我们跟罗斯一起看他的赛季精彩十佳球。看完了，于嘉问他，“德里克，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，你的精彩十佳球全是你自己攻啊，全是你飞进去就扣，一次传球都没有，你可是核心后卫啊！”罗斯一点都不恼，反而笑得前仰后合，眼泪都乐出来了。然后说，对，这就是我。我的比赛就是攻击，冲进去，攻到对方全都收缩回来夹击我，我再选择传球。

那时候，罗斯其实已经受过了大伤，左膝十字韧带，右膝半月板。但他奋力地杀回来，还想用他以前的方式去飞，去撞碎一切防守。你看着他，觉得他没有以前蹬地那一下火箭升空的力量了，但他仿佛觉得自己还有。离开公牛，纽约一季。辗转骑士的时候，还那样，拿着球，不能远投，拿脑袋开路。所以他跟詹姆斯没法一块儿打。再到森林狼，轰了一场50分，泣不成声，世界动容。然后去了更差的活塞，直到这一季中间，被锡伯杜重新招入帐下，再奔纽约。

暮然回首，再看罗斯，人生洗炼之下，他的样子。

现在他的比赛是这样的：你很少再能看到那种低头俯身的全场冲击了。他的速度，完成任何动作的判断，全都在出色的控制里。尽管失去了绝对速度和爆发力，他依然能靠高度和体重完成一些突破，左右手都能完成上篮。更多的时候，他会用一个经典的中距离急停跳投完成进攻，或者突到三秒区的边缘，使一招肩上抛投。自从来到尼克斯之后，罗斯在这32场比赛里有三项数据是职业生涯之最：第一是三分球，投到了41.7%的命中率，此前他从未超过37%——罗斯从来都不是一个投手，但他现在能投了；第二是场均失误1.3次，职业生涯最低；第三是他场均4.2次助攻，助失比超过了3比1，职业生涯最高。罗斯和兰德尔的两人组，成了尼克斯最有把握的武器，罗斯总能在挡拆的一瞬间找到下顺的兰德尔，出球速度远远超过他年轻的时候。

对快船这一战，罗斯25分8助攻。32岁的罗斯，在反击球里突然降速，看上去就像克里斯·保罗。

这就是那一刻，我的触动。你了解罗斯，回想他经历的一切，就知道他的改变一步一步，是在人生里不断受挫的调整。一名运动员改变他的比赛方式，犹如改变本能，改变他的哲学，犹如鱼揭鳞片，见龙卸甲般疼痛。但罗斯走完了这一步。在这一步里，他改变的是自己对世界的认知，还有对自己的认知。这是每个中年男人的心有戚戚。青春和阅历，冲击力和判断力，往往不可兼得。你有前者时没有后者，拥有后者时已失去前者。让你接受前者已经失去，本身就是一场痛楚的洗礼。

通常，在那个舞台上，那个天赋级别，曾经拥有那种级别自信的人生里，他们是不会改变，不会认命的。艾弗森离开费城，辗转丹佛，再从活塞到灰熊，如自由落体般坠落，迅速失去了在NBA的位置。那时我们曾说过，如果艾弗森能改变心态和打法，他的职业生涯一定会更长。但他要是变了，他就再也不是艾弗森了。

科比跟腱大伤归来后的几年，仍然执着地不停投篮，在最后一季投出了史上最低的命中率。直到生涯最后一战，投50球得60分。再到昨天拿下生涯第182次三双，震古烁今的威少爷，世界已变，唯他不变，永远生死看淡，不服就干，伸着脖子往前冲的样子，与当年一般无二。看到这样的人生和人格，也会震撼我。我和杨健说科比告别战时，我曾说，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，实在太难了。杨健说，科比，看乔丹长大的我们向你致敬。看威少的比赛像从前一样，时刻像感受一阵飓风，摧枯拉朽，墙倒屋平——这些，都让我震撼于那奔放，壮观的人生。

但看罗斯现在的球，是另一种触动，让我感到温暖，让我想拥抱他。罗斯的比赛不像热血漫画，而是我们每个人经历的真实人生。真实人生就是，20岁是20岁的样子，30是30的样子，40是40的样子。在不同的年龄和时代里，你不得不改变，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。我们既没有绝对天赋，也没有任何特权，让自己像年轻时一样任性和生死看淡——因为那时有的是时间重来。我们收敛锋芒，学会控制自己，把事情想得更周全，学会更有效率地工作，也学会年轻时你不会——那时你不需要会的技能，同时接受你现在所处的任何角色。也许我看上去失去了一些激情，但这是我们在此时此地，与社会相处，与自己相处，体现价值的最佳方式。

这时候，我们对镜自顾，我们变成一名真正的老将了。我总觉得，在发现这一点时，接受比不接受更难。

我依然喜欢看罗斯的大眼睛和长长的，卷曲的睫毛。虽然他不再年轻，不再热泪盈眶。

但我想跟他说：俺也一样。